李敏/樂施會項目官員
《斗室星空——家的社會田野》這是一本溫潤、轉化實踐者生命經驗、培養好的社會實踐者一本書。
作為一名在資助型發展機構工作的青年工作者。我與社會的距離似乎很近,提到社會問題,我可以批評的頭頭是道,但落入實操中,如何發展和夥伴的關係、與社區的關係,我是一個蹩腳的工作者。對社會的難以深入進入、難以紮根是我離開學校進入工作後長期面臨的一個難題。
《斗室星空——家的社會田野》帶我尋找了一片滋養自我生長沃土——家。儘管在大學期間囫圇吞棗學習一些有關家庭的理論,如“家是社會最基本的單位,家的功能為人提供親密、生養的功能”,但,潛意識中,自己對家的期待落在“家是溫馨愛的港灣,家人關係應該是父慈子孝、親密友善”。家庭經驗在我無比簡化和窄化的期待中被我從自己的實踐田野中區隔開來。
把斗室星空作為社會實踐的田野,夏林清的目標是培養好的實踐者。通過對自身家庭田野的敘說探究,豐富自己與他人(首先是家人)差異性理解能力和涵容能力。《斗室星空——家的社會田野》中有關臺灣家庭在快速工業化、戰爭、內地和臺灣兩岸關係背景下豐富樣貌的展示,讓我重看家庭和社會的聯繫。看到家庭家人在勞動方式、社會文化和性別等社會因素影響下,所產生強烈的恨、怒、怨的情緒,家人關係的疏離、斷裂、難以接續,但怒、怨和恨中有愛與別樣的親密。
一個個活生生的家庭生命經驗衝撞著我。家不是一個輕飄飄“安全港灣”就能涵蓋的。在細細地咀嚼和回味中,我開始檢討我自己對家的看法,並通過回憶和和父、母交流,探尋自己家的歷史。在梳理中,我看到我的家從貧困農村到鄉鎮,再到縣城一路的拼殺和艱辛;看到自己從縣城到北京後和家的疏離;看到大饑荒、文革、城鄉二元社會結構、移民搬遷對家刻痕。而借著和家人共同探尋對話和行動的過程,我開始更加理解我的家人,在理解中,家人關係慢慢變化。與此同時,作為一位雙腳常年難以落地的資助者,我開始生長出去專案化、去臉譜化看待合作夥伴的能力,這種轉變帶來我能貼近他人的生命,瞭解所資助專案在他人生命的意義、位置,在差異辨識中重新理解和看待自己專案工作,並尋找和夥伴彼此協同的機會和空間。
而近一兩年,我像一隻困獸,身陷巨大工作焦慮情緒和困頓之中。在《斗室星空——家的社會田野》閱讀中,我看學習辨識自己的工作情緒,鬆弛自己。而我看書中有大量臺灣實踐工作者在助人的工作中,迎面碰到自身上面臨的難題和局限,而通過家庭經驗的反映回觀,開啟一條視框轉移和在地深耕的實踐故事。美娟在助人工作中發現“難以靠近”他人生命的難題(p98),李易昆在工作中“焦慮”和“自我耕耘”的坦然(p292),顏如禎的“乖”(p303),王淑娟的“巨大情緒”能量(p205和p252)。這些實踐經驗引起我強烈的共振和學習,在和他人生命經驗的碰撞中,我看到在自己生命歷程中我變的越來越“乖”,在自我不斷對話中,理解“乖”給帶來的巨大局限。這種看見,讓我開始鼓起勇氣直面自己的無能、無力,面對衝突和“纏鬥”。在纏鬥中,我開始有勇氣翻出那些被我打包封存的工作經驗,耕耘我自己,尋找自己的實踐出路。
一、我的家庭田野
1、我的老家在農村
對家庭歷史的好奇,讓我第一次主動張口問父親、母親,她們小時候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一句簡單的提問打開了父、母的話匣子,他們整整用一個星期的夜晚給我回憶和講述她們小時候的家,成年時候的奮鬥、酸甜苦辣。有一些家庭歷史我曾聽過,而有一些歷史是我活了34年第一次聽到,並且被深深地震撼。
我出身在河南省淅川縣一個偏僻的小鄉鎮。母親1953年出生,生活在一個貧寒的大家庭,家中一共存活了12個孩子,母親是老大。而孩子中沒有計算1951-1961年10年間因為饑餓而流產和中途夭折的9位小孩。因為家中孩子多,糧食不夠吃,母親講,家中每頓飯都是稀稀一鍋,沒幾根麵條,而1堆黑黑的眼睛則圍在鍋臺旁緊盯著。父親1951年出生,家中兄弟5人,父親位居家中老3。由於爺爺身體非常不好,父親年幼時就開始和其他兄長承擔起家庭糊口的重任,據父親講,在他7-8歲時,村裡實行大鍋飯,公社飯菜緊張時優先滿足青壯年勞動力的需要,小孩們被分開單獨吃。由於家中沒有女人在食堂中掌廚,為了不讓更年幼的弟弟們挨餓,父親每一頓飯都需要和其他小孩打架,搶飯吃。為了不被餓死,父親還會到公社地裡偷玉米,一旦聽到來人的聲響,揣著玉米就潛藏在河底。如若被發現,代價就是被暴打一頓。靠著搶和偷,奶奶一家裡度過饑餓的年代。
父親讀書很用功,但讀到初中,家境太貧寒,不得不輟學,18歲開始當兵。而母親剛讀書就碰到文化大革命。母親對小學讀書的記憶就是3年時光中,每天搬著小板凳參加村裡的批鬥會。母親勉強讀到初中畢業,竟然找到一份村小代課老師的工作。但有自知之明的她幹了2年就辭職到鄉鎮企業草繩社當工人。
1980年初,我出生,父親當兵歸來進入公社工作,在公社管伙食,母親在絲毯廠當女工,紡線、織絲毯。我的童年生活無憂無慮。在工廠中,有很多年輕的叔叔、阿姨,絲毯廠的廠房、機器都是我和小夥伴們的大玩具。我在8歲以前,老家還有地,從鄉鎮回村裡只用30分鐘。記憶中,老家是我的樂園。父親帶我一塊到地裡鋤地、播種、除草和收穫,父親總能神奇地用各種辦法讓我體驗到農業生產的快樂,而非艱辛。而周圍村民們總是那麼和藹可親。
我想,碩士專業選擇中,我選擇農村社會學,而在畢業後我又一頭紮進農村發展工作,而且到農村就像返鄉一樣的開心快樂,充滿激情,這和我童年的經歷高度相關。
2、我與家逐漸疏離
離開農村,脫離農門一直是父親、母親努力的方向。我8歲時,為了讓我和哥哥能夠得到更好的教育,幾乎毫無積蓄的父親把家遷到縣城。在縣城,父親憑藉才幹一直擔任廠裡的廠長、書記置位。在20世紀90年年代末的集體企業改制、大規模職工下崗的浪潮中,父親一路謹慎小心,費盡心機托關係,在不同的單位挪移,讓自己和母親都能保有一份工作,讓家庭這艘小船不被打翻和沉沒。
我的人生軌跡,伴隨著父親的一路托舉,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學,地理位置也從鄉下到鄉鎮,再搬到縣城,最後落腳大學所在地首都北京。我的腳步離家鄉越來越遠,漂浮感卻越來越強。大學後留在北京,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棵浮萍,懸在半空中。工作在北京,但諸多理由讓我和這座城市無法親近,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城市中我的身份是外來流動人口。
在距離越走越遠之後,我和家關係也漸漸疏離。上學期間每年回去兩次,上班和結婚之後一年難得回去一趟。每次回家,爸媽都會回村到爺爺、奶奶的墳上拜祭,但每次我們都是租車而回,從村子中駛過,形色匆匆,沒有停下腳步拜訪村裡那些曾經熟悉的長輩,碰面時最多是點頭問好,村裡的年輕人基本不認識,聽到最多的是別人親熱的詢問父親“你家女兒從北京回來了!”。
同時疏離的還有我和家人的關係,我和父母的感情既熟悉又陌生,即親近又有距離。父親本來是我最親密的人,是我人生的導師。2008年底,在生命場中搏鬥的父親突患腦溢血,那一年父親僅58歲。幸虧治療及時,父親生命沒有大礙,但身體受到重創。
對於腦溢血後的父親,我心中定位就是要父親安享晚年,而安享晚年的理想圖景就是老人能夠吃好、喝好、玩好、不要操太大的心。這個簡單粗暴的定位完全限制了我和父親的關係。所以,在和父親的溝通中,我報喜不報憂。而我和父親之間的電話交流內容乾癟枯萎到“吃了沒有,身體怎樣?”這些雖然充滿關心,但卻不鹹不淡的話題。2011年,老家移民搬遷,從淅川老家到搬遷地新鄉的村莊需要10個多小時大巴車乘,可謂長途跋涉,由於擔心父親的身體,我堅決反對父親加入移民隊伍。但倔強的父親沒有聽從我的勸阻,和母親兩人隨村裡的親戚們一塊踏上搬遷路,最終,父親安然無恙、非常驕傲的完成了這次辛苦的旅程。2013年,哥哥計畫把家中的房子從平房重蓋為樓房,父親躍躍欲試地我交流和討論怎麼做,但我卻不停地潑冷水,勸父親不要操心,以免傷著身體,讓哥哥操心就成。父親由此很少和我提及蓋房子的事情,家中變動的消息更多來自母親。聽母親講,剛開始哥嫂也不願意父親出馬,但面對地頭蛇敲詐、地方勢力阻擾時,哥嫂束手無策,最終,父親憑藉著自己豐富閱歷和積累多年的人脈關係,幫哥哥處理了這些最令人頭痛的問題,這些使父親再次獲得了哥嫂的尊重,而不被定格在“病人”無用之人的身份之中。
在重新梳理我和父親的關係中,我感到無比羞愧。毫無知覺之中,我竟然把父親扔進如夏林清老師所批判的“大陸老人剛退休,就很粗暴被扔到一間空屋子裡”的狀態,我把父親定格為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無用之人,完全漠視了父親在這麼多年之中所積累的豐厚社會知識,漠視他生病後仍希望重新獲得認同的渴望和努力。我開始理解母親所提到的,“你父親現在脾氣特別大,很愛生氣”。
這種看到讓我有能力再次貼近父親。我開始和父親聊他現在最關心什麼,每天做什麼,最想做什麼。這種瞭解讓我看到父親每天生活除了熬藥、吃藥進行身體康復外,最大的工作就是照顧家中侄子,每2-3天都要陪侄兒子到圖書館換書。今天暑期,已經6年沒到過北京的父親來北京看望我們一家,但來到的第2天就要求我給他買票,10天后回家。細問才知道,侄子馬上要開學了,老人掛念孫子。我尊重了父親的決定,儘管不舍卻也給他買了返程車票。而2014年一年之中,家中2位伯父因患癌症去世,我在北京和家鄉之間多次往返。我和父親的關係逐漸親密。
3、我是水庫移民的後代
兒時在丹江口水庫中嬉戲,玩耍,完全沒有意識這一汪清澈見底的大水庫帶家族歷史的沉重。閱讀斗室星空,內心不自覺就會心潮澎湃。我的家,我的家鄉,多麼沉重的歷史!
上大學時候,無意中看到一篇丹江口水庫移民生活狀況調查研究報告,才知道搬遷給淅川移民長期帶來的經濟貧困問題。而在工作後,在研究大型工程社會影響評價過程中,我閱讀到一些移民政策,儘管對政策內涵似懂非懂,但瞭解到一個地方一旦被劃定為庫區,國家將停止基礎設施投資和建設,並控制移民固定資產的投資,以減輕國家補償壓力。這讓我恍然大悟。我突然想清楚為啥外公家的土坯房倒塌後不能整體翻新,舅舅只能在旁邊加蓋一個小小的偏房,而在偏房也漏雨時,政府審批了一頂救災帳篷,因為國家控制新房建設;明白為啥70多歲的外公還需要踩著陡峭的小路去挑水吃,因為國家安排資金進行通水工程;明白為啥進村的道路一直狹窄泥濘,而其他農村地方,道路村村通工程已遍地開花。
2009年,第一次在北京聽到夏林清老師講解斗室星空。對家鄉的濃郁情感在心中快速發酵。過年返回河南老家時,我開始詢問母親家中移民搬遷的歷史。母親告訴我,老家的所在地曾經是淅川縣老縣城,因為土地肥沃,一望無垠,老家被美譽為河南糧倉。她小的時候,家人不願意搬離,不相信政府所宣傳的丹江口水會漲,所以,儘管政府要求村民們搬遷,很多人還是不願意,留在原地。但有一天一覺醒來,大家突然發現,大水已經漫到廚房裡。大家才如夢初醒,匆匆滿忙搬到丘陵山坡地裡尋找住處。一個舅舅就是在臨時搭建的茅草屋中出生。村中有一些被迫遷至湖北的村民,由於不適應外地的生活,寧願常年忍受在當地是“黑戶”的代價,也要搬回原鄉,由於不能分到土地和宅基地,他們就在村邊開墾荒地,靠著河岸最差的地段建房。
啊!我是移民的後代。
2010年開始,國家南水北調工程中線工程庫區移民工作正式啟動,我的家鄉再次遭遇二次搬遷,而外婆家和奶奶家兩個村莊都要搬遷。外公家先搬。對家鄉強烈的情感促使我請假返鄉為外公送行。搬遷前一周,我和父母回村看望外公和舅舅。80歲的外公不甘心地和母親嘮叨,他老人家希望能躲進到山裡,不要搬走,留下來陪早已去世的外婆。但他的提議早已被舅舅否決。母親發現,由於外公不願搬遷,除了吃飯、上廁所,其他時間,老人竟然臥床長達3個月。雨季潮濕,缺乏足夠照料的外公腿上長滿了毒瘡。這個發現挽救了外公。搬遷前一天,我和母親回家為外公和舅舅送行。那一天的記憶歷歷在目。為了減少移民家屬對搬遷過程的干擾,政府安排移民車出發的時間為淩晨3點半。搬遷前前一天,政府安排的鏟車揮舞著鐵臂把村中土坯房全部推倒,移民們的家當也被抬上大貨車。當天晚上,幾十名親人們席地而坐。儘管兒孫齊聚,但外公的眼神卻如小鹿面對獵槍般驚恐。老人乘坐救護車被送往千里之外的移民新村。搬到移民新村後,聽父、母講,外公現在已經沒有農活可幹,每天很清閒,身體還算硬朗。但老人現在最大的心病就是百年之後可以返回故里,和外婆合葬在一起。而舅舅則希望老人能夠葬在搬遷所在地,方便子孫後代紀念。
父親的老家在一年後搬遷,由於懷孕我沒能參加。老家搬遷後的第二年,我才返回故里,曾經熟悉的一切已面目全非。所有建築已被推倒,連家中老宅曾經坐落的小土丘也被夷為平地,唯有那條清澈的小溪還在嘩嘩的流淌,如同我心中的眼淚。
歷史的車輪在滾滾前行中,我們這個小小的家也被翻卷其中。對家的歷史梳理,以家為田野親人關係轉化打開了我的視野。在中國的版圖上,哪一片土地又能置身歷史車輪之外。每一個鄉村都有自己厚重的歷史發展脈絡。在農村社區工作中,我開始逐漸有意識和能力更整全地看待鄉村、鄉土關係,看待專案介入和社區的關係,而非專案視角化切割鄉村,局限自己的認識。對於個人,我開始追尋自己的生命欲望和熱情,探尋自己的工作動力來源和局限。在與他人的合作中,我開始打破資助者與被資助者的臉譜,關心她人的生命樣態,理解專案與他人生命的關係,理解彼此差異。從人與人的關係對待中,踩出一條資助者往下紮根的路。
二、工作情緒、我的“乖”和培養纏鬥的能力
行動研究是行動者自我覺醒地對自我,對自我之行動歷程,對自己的行動在什麼樣的社會關係脈絡、社會位置情景與社會環境結構之下進行,對自己的行動有產生什麼影響所進行的自主探究。(陶蕃瀛,2004)[1]行動研究所提出的朝向自我革命的路徑為我指明一條啟動改變的方向。
1、在工作中的巨大情緒
我在樂施會工作,樂施會是通過和合作夥伴共同合作的方式應對社會不公和結構性貧困的問題。在機構層面,樂施會制定6年的策略目標。機構目標下,每一個團隊制定自己的策略目標。每一個團隊通過一組專案支撐自己的策略目標。因此,專案有效推進是樂施會工作者的核心工作。但在近兩年工作中,通過團隊主管貼身帶領,契而不舍地的追問,我更加看清楚自己推進專案工作中的“無能”,“無力”狀態。在和團隊主管細緻的對話中,我看到我和他人的距離,和社會的距離。在工作中,我害怕和人“纏鬥”,特別是長輩或敬重的人,害怕出現不一致觀點,在感到自己的觀點讓別人為難的時候,我會先緊張,然後退縮,告訴自己“不要為難別人”。在內心放過他人的同時,我也短暫地放過自己的焦慮。而工作難以有效往前推進又讓我陷入巨大焦慮之中。在焦慮中,我才思枯竭,情緒暴漲。面對主管的工作要求時,我用情緒對工作,用情緒把主管提出的問題反彈回去。長達近1年的時間,我用巨大的情緒包裹住我自己,也和主管形成異常緊張的工作關係。
閱讀《斗室星空》,我開始正視自己的情緒。原來情緒是一種適應方式,情緒讓“他自己所能體察與接觸的感知歷程有時都是脫開的。情感沒辦法被聯繫起來,人跟外界的關係脫落,然而人都需要適應活著,他就會回過頭,把佈局舒適性的感覺隔離打包起來,於是,可能如實與深刻化對自己與他者感知能力的情感與意識素材,就在窄化適應的慣性裡變成了情緒反應(夏林清,2006)(P301)。對情緒的看到,讓我開始追問我為什麼對自己的主管有那麼大的情緒。“強烈情緒的表達與關係對待方式,是個人特殊的遭遇、雙方關係對待方式與社會體制性力道的綜合作用力,是人在關係中無法控制,從而反復不已的行動方式。我用‘關係情意結’來稱呼這種塊結式的關係方式。這種歷程像是發生在或一人的心裡內部或兩人與多人的關係互動中;它會是一個不斷包裹的動作歷程,他是固定住了情感、意念與行動方式的一組特定的經驗結構,我用它來標誌沉澱與家人關係中的這種後果。”(P173)。我開始記錄自己的情緒點,追問自己,“為什麼那麼生氣?”。這種追問讓自己看到日常工作中我和主管迴圈往返的工作要求對話和我的情緒反彈,看到我沒有辨識地彈回主管很多合理要求和善意提醒的狀態。對我和主管關係情意結的意識和看到,讓我能夠逐漸靜下心來重新看待我和主管的互動方式,辨識主管給我提出的要求和建議,我巨大的情緒球開始往外放氣,僵硬的神經逐漸放鬆。在放鬆中,我開始梳理和重新啟動我與夥伴的關係,與專案工作的關係。
2、我的“乖”
而為什麼我那麼害怕衝突?為什麼要保持我和他人以及社會的距離。
我碰到了臺灣小學老師顏如禎描述“乖”的經驗,竟然引起我強烈的共振。“顏如禎的論文如實描述了已體制化了的順服,如何幻化成恐懼,圍堵著如禎捍衛自由的自主渴望”。(P303)“如禎老師通過論文寫作對峙了曾誘引或迫使她們順服的適應習慣。”(P303)
以乖做為抗拒體制的保護色 害怕衝突 是我一路從小到大的生存姿態 壓抑隔離情緒 這是我身為裁縫師的女兒 分裂著 在我的階級裡 天真與纏鬥的自己 長出的特定樣貌 在界線邊緣遊走著 不願放棄自由的掙扎 焦慮 乖 焦慮的尋找依憑 維繫著與家人的情感 平凡不起眼的原生家庭 乖 這階級沃土 讓忙碌的雙親放心 竟是我得以站立面對焦慮與恐懼的基石 因為這放心 裁縫師的女兒 放鬆了對我的緊盯 我將以此面貌與你相遇
我開始追問自己為什麼那麼乖?為什麼我會害怕衝突?害怕人與人之間的存在不一致和矛盾。
小學3年級前的我,是一個非常不乖的小孩,上躥下跳,下河抓蝦,上房子抓鳥,爬樹,在親人的眼中,“這那是一個女孩子,純粹是一個野丫頭”。而在父親的眼中,那時我的學習一塌糊塗,長大後父親最喜歡給我講的一個故事是,他從鄉鎮調到縣城工作後,每次返回鄉最關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的學習成績。有一次,他看到我的語文、數學只有考了50-60分,對我稍稍表示不滿,但沒想到我一跳老高,“我都考了65分!”抗議父親的不懈表達。
我的學習狀況,以及農村鄉鎮的教育水準引起了父親深深地擔憂,我們那個鄉鎮每年只有2-3名學生能考上高中。而心愛的小女兒這種情況,讓父親一眼看到初中畢業後我可能就需要到絲毯廠[2]織絲毯了。儘管家裡沒有任何積蓄,父親毅然決然地和母親商量把全家遷到縣城。這一搬遷徹底改變我本來走向織絲毯女工的命運。
我的乖和害怕衝突想來是從那個時刻開始的!縣城裡再也沒有鄉村熟悉觸手可及的小山坡、小河流,沒有熟悉的小玩伴,陌生的環境讓我變的安分。父親托關係讓我進入縣城最好的一所小學,和我最喜歡一位堂哥同在一所學校,我倆同齡,堂哥卻高出我兩級,並且學習在階段數一數二;由於我成績太差,轉學後我被迫留級,我比班中很多同學都大一歲;在新進入班級,我和班中學習最好的一位女生成為好友。這些可能都刺激到我小小的自尊心,我竟然開始專心學習了,想和好學生一塊玩,學習成績當然也要拿得出手。用父親的話說,我的心智突然被開啟。學習成績漸漸有了起色,考試能拿到70-80分的成績。乖小孩形象開始出來了。
但這些遠不足讓我那麼乖,曾經的我是如此地野。小學三年級數學老師一記耳光讓我變的更加乖。記憶中的數學老師最喜歡抽學生的耳光。班級中學習成績好、父母當官、事業單位或者有錢人家的孩子是老師的最愛,而學習成績不好,或一些作小生意家的孩子是老師嘲弄的對象。由於父親是一家絲毯廠分廠的廠長,我也算老師喜愛的對象。但在一次學校捐款活動中,家底無比單薄的父親狠狠地辜負了老師對捐款金額的期待。那時候,每次考試過後,教室中總能聽到清脆的耳光聲,學習退步的被抽耳光,或者學習成績差站成一排,輪次被老師抽耳光,而被老師喜歡的對象多被優待,多被批評。學習不賴的我原本篤定是不會被老師抽耳光。但在一次老師發試卷的過程中,毫無警惕的我躲在課桌下作一些小動作,很快被老師的火眼金睛發現。老師勒令我站上講臺,從一疊試卷中尋出我的試卷,那次成績好象稍有退步,伴著批評,一記耳光突襲而來,我一下被抽出講臺外,眼前一黑。從那時起,面對老師,我再也不敢不乖了。
讓我的乖的另外一個原因來自家庭。我目睹同樣轉學後哥哥的命運。哥哥天資聰穎,一篇文章過目三遍便能順流倒背,和哥哥相比,我小時候常被母親說是榆木腦袋,不開竅。哥哥原來在鄉鎮時學習成績非常好,轉學後也深受老師的喜愛。但在學校安頓不久後,由於在語文課堂看小說,遭到老師批評、挖苦和懲罰,哥哥開始蹺課,在社會上結交能“壞孩子”,沉溺網遊,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父親對此非常焦慮,到學校給老師求情,請老師照顧哥哥。在父親和班主任老師的共同努力下,哥哥轉了一個班級,學習情況漸漸好轉,但原班語文老師抱著趕盡殺絕的姿態,公開惡毒地嘲諷哥哥“農業戶口的孩子能有啥出息?”,並威脅哥哥新的班主任,這些讓父親的努力轉眼成為泡影,哥哥徹底放棄學習,再次蹺課,沉溺網遊。父親對此痛心疾首,曾經從不對我們兄妹倆動手的父親開始打罵哥哥。在哥哥跟著其他小夥伴偷了一箱啤酒被告發後,恨子不成材的父親更是用一捆繩子鞭打哥哥,母親心疼但卻沒有阻攔,我跪下為哥哥哭著求情,父親才停手。父親絞盡腦汁,但無力回天,哥哥升學無望,父親開始冷落哥哥。而隨著哥哥的長大,父子倆的關係變成惡言相見。父親不知不覺中開始把全部的愛和關注放在我這個小女兒的身上。學習好、聽話和乖成為我獲得父親喜愛最好的武器。
我越來越成為家長、老師眼中的乖小孩。到初中時,老師甚至把我選為班長,擔當班主任的小幫手,維持班級紀律。在“乖”中,我以優異的成績升上初中、高中和大學。
3、生命得到滋養,“纏鬥”能力生成
而在現在的工作中,“乖”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呢?
在細細對峙自己工作關係時,我突然看到“乖”是我在這個社會中保護自己的一個武器,不製造麻煩,取悅他人,躲避衝突和傷害。與此同時,我用“乖”豎起我和別人關係之間一堵高牆。“乖”也成為我的牢籠,我無法面對對峙的工作關係,無法接住他人有情緒的工作表達。而在遇到我身邊這位工作作風非常嚴謹的上級,任何一個小細節她也不會放過,甚至一個錯別字也會持續不斷的糾正和指出。“乖”在主管這裡失去效用,而且成為工作中決定的障礙。她的耐性、鍥而不捨的要求,讓我感到自己像鯰魚那樣緊緊地被卡住時,被卡的遍體鱗傷,皮開肉綻。
在這個生命艱難的時刻,承蒙生命如此厚愛,我承擔起《斗室星空》導讀的任務。由於一團糟糕的工作節奏和工作狀態,我的寫作進度無比緩慢,這本身帶給我巨大的壓力和焦慮。但意外收穫是,在這種生命的焦灼狀態中,《斗室星空》成為我前進路上的一盞燈,給我提供另外一個柔軟和能夠轉化自己的空間。美娟在助人工作中發現“難以靠近”他人生命的難題(p98),李易昆在工作中“焦慮”和“自我耕耘”的坦然(p292),顏如禎的“乖”(p303),王淑娟“巨大情緒”能量(p205和p252)。在參看這些生命經驗,我往體內反反復複參考自己,即將崩潰的生命得到滋養和溫潤,膨脹焦躁的情緒得到安撫。
“生命需要不斷和他人一起搏鬥,始能對治自己的慣習,生命能有機會與他人共同相互支持與挑戰彼此,成長與發展才可能發生。”(p173)人生不要乖,要敢和人“鬥”的意義竟然在此!內心的平靜讓我鬥的勇氣慢慢升起,我逐漸能坦誠面對自己。而在和主管的“纏鬥”中,我獲得機會一點一點看到自己的工作狀態、行動局限。而在與合作夥伴的關係對待中,我終於能夠越來越坦然地站在自己位置上堅持觀點和主張,更細緻推動工作。
“腳踩大地,仰望星空”,儘管我距離一名好的社會實踐者尚有很遠的距離,但是我感覺我終於長出腳踩大地,在社會紮根的能力。新的征程剛剛開啟。
非常喜歡書中一段文字,記錄在這裡鼓勵自己和其他習慣性焦慮的同仁。
「我過往所回避的焦慮與恐懼就像荒廢許久的田地,如今我得回過頭來將其結塊硬化的土壤耘開,讓埋藏其中的陰暗得以面見陽光。這樣的勞動沒有異化,而是結合了我極力發展我自己的動能,我投入我自己的耕耘中,是意之所趨,我之所在。在田裡勞動的意象讓我想到我奶奶。我年幼時愛跟奶奶下田,不知道是奶奶想休息,或是為了來看看我這個在木瓜樹下玩耍的小金孫,她常會來木瓜樹下喝水,然後說「田裡的事是做不完的,做不完還是要做」。我已不確定她是對我說,或是對她自己說,但我記得她的面容沒有怨歎的意思。就是這種態度的勞動,我應當如此的耕耘自己,看看自己會長出什麼果子來,然後接受它。這是發展而且不是工具性對待的勞動。(p11)
[1]楊靜,夏林清主編,《行動研究與社會工作》,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2] 絲毯廠,老家的縣從新疆引入了絲毯產業,在鄉鎮也建了廠,吸引周邊大量的年輕勞動力進場勞動。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絲毯廠的工人。而鄉鎮中初中畢業甚至沒有畢業的孩子基本都流入絲毯廠工作。